梁东方
吃了十来天的消炎药,牙龈的肿痛基本消失了。这个消失的过程的确是“病去如抽丝”,在任何一个时间点上你都不能明确意识到它在减轻,不仅没有减轻而且好像还和原来一样,吃药像是完全无效。不过吃着吃着,会觉察到疼的位置和疼的方式上产生了一些转移和变化,锐痛变成了的钝痛,位置也从颧骨前面的深部转变成了牙龈上,最后是牙龈的表层上。
定的第二天去拔牙。在这即将又失去一颗牙齿的日子里,每次想起来都有一种不舍,不舍之中还含着其实很明确的恐惧的成分,像是即将被执行的人的先失了*魄的心神恍惚。牙是理性认定的不拔不可,是强制停止一种自然生命过程的暴力。暴力加诸到自己身上原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好,可是恐惧还是如期而至。
这不是上次拔毫无用处还一直在制造麻烦的智齿,这是拔一颗侧面用以咀嚼的重要牙齿,它虽然从三十年前就曾给自己制造过巨大的痛苦,让右侧的脸肿起来,让右眼因为被挤压而看不见,在那个漫长的过程中,每时每刻都忍受着疼痛的巨大折磨,不能吃饭,不能睡觉,每每感觉生不如死……可一旦它不疼了,就还是不愿意动它。几十年都没有动。牙没有错,错的是自己对它的照顾不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稍有损伤之论,实际上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利益所在。很难有主动放弃的选择出现,每一次都是被动的,不是无法预料的事故,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
为什么只是牙龈痛就一定要拔牙呢?也许明天去了以后还可以在商量一下吧。尽管上次的CT片显示牙床已经被腐蚀了很多。难道是不拔牙就不能抑制住那种腐蚀的趋势吗?医生考虑问题的角度往往是这颗牙已经没有价值,总是惹来麻烦云云。但是作为牙的拥有者,你想的是即便有麻烦但是毕竟还是一颗牙,拔了就永远没有了。
一切的讨论其实都是没有什么余地的,医生的告诫使你几乎是激情性地接受了拔牙的决定!
拔牙以后麻药的感觉逐渐退去,一切又都清晰了起来。牙疼反而在没有牙了以后真切地表现了出来,这源于一根长长的牙根,在整个牙都已经拔下去以后,还有一根牙根,可能是在拔牙的时候断开了,也可能是在既往一次次发炎的过程中断裂了。它很长,不仅长,还带着一个弯儿,所以很难拔出来。
直接向下拔不行、拽不行,必须扭转着使用一种类似与扭矩有关的力道。先是用锋利的刀,割开它与血肉的联系,然后是各种型号的钳子,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乃至是向上,钢铁在血肉骨头之中的冷硬驰骋使血肉无助,使神经颤抖,使全部身心都在剧烈的恐惧中做出了动物性的极限应对:脸红心跳,皱眉纵脸,双手双腿绷紧,浑身的肌肉都参与到了对这种钢铁器皿的下一步即将到来的继续肆虐的忍受中来了。人生中终究还是有这样一幕,一幕无法承受又必须承受的凌迟似的痛苦。我的汗下来了,医生的汗也下来了。这时候就明白为什么有心脏病的人一般不能拔牙的原因了。
拔牙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了,口腔里依然在后怕于那种钢铁在血肉中的无情。拔牙再次在你这里印证了一次人类肉身的事实。人类的痛楚是建立在人类日常行云流水一样的正常感觉之上的,所有正常的感觉都存在不正常的可能,那种不正常就一定与平常舒适顺畅到了无感乃至自己认定永远都不会变的状态相反。这些“相反”的痛苦感觉使人警醒于自己作为血肉之躯的不堪一击。
拔牙让人虚弱,瘫痪一样意志消解,变成被肉体的痛苦以及对肉体的痛苦程度的恐怖预期给打垮了的一摊泥。整个人都虚弱下来,瘫坐在沙发上很久,满满的都是负伤者、重病者,是在森林或草原上伤了翅膀、四肢的兽,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的舔舐着伤口式的痛定思痛。
回味是不由自主的,是刚刚过去的可怕过程依旧占据了全部的心思,使你用冰袋捂着腮帮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也不看手机。失去了牙以后的那个位置上的丝丝缕缕的“牙”疼,大约是这个牙最后在人身体上的影响了,但是居然还是有一种生怕那个牙再次疼起来的担心。因为这种疼法在这颗牙的位置上实在是记忆犹新,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并且以后绝对不会再疼,可也还是在这样的丝丝缕缕的疼法中无一遗漏地全部都回忆了出来。
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其实是故意忽略,忽略到没有发生过一样才好继续生活。实际上,何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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